在風浪與逆流中的小艇_沒有糧食、飲水或任何裝備,三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逆流風浪中划艇十五小時
林鼎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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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船去塔門是我還在大學時的一件往事,也是有生以來一次最可怕的經歴,仍然難忘。
六三年暑假一個清晨六時左右,我划著小艇從崇基碼頭出發,在離碼頭不遠的海面,遇見田金忠(1966/化學)和他弟弟田金標,三人隔空打過招呼,便約好去烏溪沙轉一下。
從馬料水碼頭划到烏溪沙,對於平常有很多練習的我們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到了烏溪沙,氣力好像仍未能得到全面發揮,所以當看到離烏溪沙不遠處的「漂浮物」,時而擊起一些浪花,時而像魚背露出水面時,尋奇探勝的心便蠢蠢欲動。我划艇到烏溪沙多次,從未見過這怪物。遠望不知它為何,過去看個究竟,又怕它是什麽水怪。遲疑了半晌,還是抱着「我不入虎穴」之心情去了。
燈洲是離烏溪沙不遠的小石島,只在潮退時才露出水面,只能容四五人站立。別小看它只是一塊岩石,卻有著誘人靠近它的魅力。纒繞在它周圍的暗流,叫親近過它的人找不到退路。我們的小艇在離開時就像繫在橡皮帶一樣,划離了多少就被拉回去多少。也不知道費了多少氣力,多少時間,才給我們偶然找到了一條出路,擺脫了那暗流。可惜我們並沒有因此醒悟到剛才短暫的困擾已含蓄地向我們敲起了警鐘。
離開燈洲,氣力仍未完全恢復,剛才所上的一課,早已置於腦後。尋奇探勝之心,又一次戰勝了對水性應有的警惕。因為年青,好奇心重,再加上一點點的不大聰明,我們就這樣犯下了幾乎葬身大鵬海峽的錯,一站過了又一站,企嶺下,深涌,荔枝莊,响螺角,棺材石……。等得到了吐露港口的响螺角,塔門就在眼前,去還是不去?在衝勁有餘,成熟不足的年齡,我們想問題是只想前而不顧後的,難怪人老了,總會有幾個年輕時大難不死的奇遇說給子孫聽。我們划艇去塔門之故事,就是在這種不顧後的情况下發生的。
借着水流的助力,不知不覺便把大鵬海峽橫渡了,塔門也就在我們的脚下。此時此地的大鵬海峡也就成了我們的盧比孔河了。據村民說,我們是最早以划艇方式登陸塔門的大學生。我不敢說後無來者,但前無古人則是當之無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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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初期,由於交通不便,很少外人來塔門。任何生面人的出現,都引起一陣騷動。記得我們剛踏上渡頭,村民便上前向我們問長問短,並殷勤地帶我們到岸上的茶寮飲茶。站在茶寮外的村童就像在動物園看動物一樣圍着我們。說明來意後,村童便前呼後擁地帶著我們去参觀他們的名勝。所謂名勝,不外就是他們覺得好玩的地方,和我兒時在鄉間見慣的風光沒有什麼分別。但這裏一見如故的人情、後山如茵的綠草、使人心曠神怡的大鵬灣、強勁而温潤的海風和喚起童年記憶的瓊林小學,却深深的吸引着我。也許就是當時這些情景交錯所留下的印象,塔門在我的記憶中從此就不單是一個地方的名字了。
大概在這裏停留了個多兩個小時,便踏上歸途。離開塔門後的第一段路程還算順利,但是待我們進入海峽中間後不遠的位置和差不多靠近港口時,可能因為海陸之間的温差起了變化,海面開始刮起了陣陣強風,白頭浪代替了粼粼碧波,小艇開始摇晃不定。用在船漿上要它向着返回崇基方向的力量大部份被退潮和風吹浪打構成的阻力抵消得無影無蹤,小艇跟隨風浪浮沉起伏多過聽從划艇手的意旨。
如果我們向着吐露港方向行駛,艇側就受到風浪直接衝擊。不但有水打進艇裏,遇到較大的浪,還有翻艇可能,常常要以身體重量向相反方向來保住小船平衡。如果把艇頭迎向風浪,艇就像遊樂場的蹺蹺板一樣,把我們上下拋送,而且偏離了回到吐露港的方向。加上逆流,我們已陷入寸步難移之境。
在這驚心動魄的時刻,我們只能手忙脚亂地應付着四面襲來風浪,所有精力只在維持小艇不會翻倒或被潮水沖出大鵬灣去。至於怎樣才能擺脫眼前困境,回到正確的位置與方向?我實在不知道。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先穩住小艇,暫避風頭。見步行步,是當時唯一的選擇。海面如此寬廣,我們的小艇在大自然力量面前,渺小得根本不成比例。置身於風浪與逆流的處境中,我雖然竭盡所能地嘗試去掌握自己的航向,但個人的力量實在太過微小了,除了為生存而掙扎,我還可能做些什麼?簡直就像一只小小的玩具橡皮鴨,在一個巨大的漩渦浴缸裏面。是誰在主掌它的浮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風向有了改變,也可能是我們終於與風浪搏鬥成功衝出了暗流。總之就是這樣誤打誤撞的脫離了險境,回到吐露港內。進入吐露港內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這時大家都已餓得全無氣力,無法顧全面子了,只好在烏溪沙停了下來,向着聖基道兒童院燈光的地方去找人「乞求」些食物和飲水。好像還賒帳買了些乾糧,記憶中翌日中午我再回去孤兒院的厨房還錢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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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在多倫多與田金忠談起此次經歴時,他說自己從此以後就再沒有划艇了,想起來仍心有餘悸。我雖然繼續划艇到崇基讓我離開為止,不過就再沒有跨越雷池半步。不是因為被嚇怕了,我認為這次所遇到的風浪和水流是由於我們對水性的無知和沒有周全準備所造成的。千萬別把我們的偶然遭遇,看作是必然結果。意外與安全時常是一件事情的两個方面,只要小心便「駛得萬年船」,不要像粵語說的,因沙蟲而斬掉脚趾。
當然還是要提醒大家,這是一次十五小時多的航程,我們三人划着兩艘當年陳伯出租的小艇【註】,從早晨六時出發,晚上九時許才返回宿舍。沒有水飲,沒有乾糧,沒有帶錢,沒有後備的船漿與漿架,也沒有任何遠行裝備,縱使我們三人的體能都處於顛峯狀態,回到宿舍後,還是疲倦得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大半天。站着時脊背不能伸直,坐着時臀部肌肉好像薄了幾寸。望着腫脹得比平常大一倍的手掌時,是要無奈地說句何苦來哉?
不過說到底,我也沒有後悔。如果我們一生中最黄金的時段,完全為了功課和考試而忙碌,回首翻閱自己大學生活這一頁時,會不會因為有太多空白而悔恨?可惜我們都是生活在以勤有功,戲無益為主導思想的時代,可能的選擇不多,叛逆或挑戰傳統都要付出一定代價。正如處境於風浪與逆流中的小艇,究竟應該向着哪一方向去努力?當我們連哪一方向是主流,哪一方向才是正確,哪一方向才不致覆舟也無法全部認清時,誰還會想及為生命中某一頁多添色彩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註】崇基開始有小艇出租大約是六一,六二年左右。那時候火車路軌這邊是崇基,另一邊便是吐露港,跨過路軌走下石灘,有一家小店鋪,老闆陳伯把聽說是從荔枝角某遊樂場買回來之二手舊艇出租,也有以港幣九十元包括運費之價轉賣給同學。我們是第一批有私家艇的崇基宿生。當時我們都是窮學生,也不能花太多時間泛舟,獨資購入一艇不但不可能而且沒有必要。所以私家艇大多由六至七人合資購入。當時有私家艇的崇基學生不多,租艇的居多,甚少聽到有超越烏溪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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