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 延 後 世

李怡 2006.09.09

今 天 是 毛 澤 東 去 世 三 十 周 年 ， 許 多 報 刊 都 在 寫 毛 的 功 過 ， 有 學者 認 為 他 是 一 分 功 九 分 過 ， 有 作 家 說 他 要 為 七 千 萬 人 民 的 非 自 然 死 亡 負 責 。 對 筆 者 來 說 ， 這 些 議 論 既 重 要 也 不 重 要 。 重 要 的 是 還 歷 史 的 真 面 目 ， 不 重 要 的 是 只 講 過 去 ， 沒 有 講 未 來 。 畢 竟 毛 已 死 了 ， 歷 史 上 雖 要 他 負 責 ， 現 實 上 他 已 無 法 負 責 。 被 他 所 害 的 七 千 萬 人 也 已 死 了 ， 無 法 讓 他 們 魂 兮 歸 來 。 若 人 死 後 沒 有 靈 魂 的 話 ， 也 無 法 使 那 些 亡 魂 安 息 。 今 天 談 毛 的 死 忌 ， 最 大 的 意 義 是 看 他 對 今 天 及 明 天 中 國 社 會 的 影 響 。 筆 者 不 能 不 認 為 ， 毛 的 罪 惡 不 僅 在 於 禍 及 當 時 ， 而 且 是 禍 延 後 世 。 今 天 中 國 社 會 的 理 想 主 義 破 滅 ， 價 值 系 統 摧 毀 ， 整 個 大 陸 成 為 一 個 沒 有 心 肝 的 社 會 ， 真 正 的 禍 源 是 毛 利 用 理 想 主 義 並 將 之 推 到 極 致 所 造 成 的 。

毛 年 輕 時 是 有 理 想 的 ， 他 的 同 代 人 和 早 年 的 追 隨 者 也 是 ， 筆 者 年 輕 時 也 是 。 我 們 的 理 想 可 能 不 對 ， 但 我 們 都 有 所 追 求 ， 有 人 生 的 目 的 。 中 共 建 國 初 期 的 知 識 分 子 、 讀 書 人 甚 至 稍 有 文 化 的 中 年 人 也 如 此 。 我 們 覺 得 人 應 該 平 等 ， 人 不 應 該 剝 削 、 壓 迫 其 他 人 。 我 們 追 求 的 社 會 主 義 平 等 很 可 能 最 終 實 現 的 是 「 丐 化 平 等 」 。 但 沒 關 係 ， 至 少 我 們 有 人 生 目 標 ， 有 價 值 認 定 。 理 想 主 義 的 追 求 ， 使 我 們 在 面 臨 種 種 人 生 選 擇 時 ， 主 動 選 了 一 種 。 比 如 五 十 年 代 香 港 許 多 中 學 畢 業 生 ， 放 棄 在 香 港 更 好 的 發 展 而 回 到 祖 國 ， 就 是 要 追 求 祖 國 的 社 會 主 義 平 等 。 從 毛 的 青 年 時 代 ， 到 筆 者 的 青 年 時 代 ， 大 陸 與 海 外 的 中 國 人 ， 有 文 藝 青 年 ， 有 憤 怒 青 年 ， 有 愛 國 青 年 ， 至 少 是 熱 血 青 年 。

可 是 今 天 ， 中 國 大 陸 已 少 有 這 樣 的 青 年 了 。 整 個 社 會 ， 多 的 是 創 業 青 年 、 工 商 青 年 、 冷 酷 青 年 、 嘲 諷 青 年 ， 更 多 的 是 冷 血 青 年 。 實 際 上 ， 冷 血 的 不 僅 是 青 年 ， 而 且 是 從 統 治 階 層 ， 到 工 商 企 業， 到 整 個 社 會 ， 都 是 血 液 沒 有 一 點 微 溫 的 人 類 。

是 誰 造 成 這 樣 的 沒 有 心 肝 的 社 會 ？ 不 是 鄧 的 市 場 經 濟 、 務 實 路 線 ， 不 是 鄧 的 「 一 部 份 人 先 富 起 來 」 的 政 策 ， 而 是 毛 為 了 自 己 的 權 力 ， 利 用 理 想 主 義 ， 把 它 推 到 極 端 ， 所 造 成 的 理 想 主 義 破 滅 後 的 冷 漠 與 社 會 的 反 向 思 潮 。

毛 的 時 代 講 理 想 主 義 的 大 道 理 ， 甚 麼 要 解 放 全 人 類 ， 要 把 無 產 階 級 革 命 進 行 到 底 ， 要 實 現 共 產 主 義 ， 但 摧 毀 了 人 性 中 的 基 本 道 理 ： 人 餓 了 要 吃 、 男 女 有 性 慾 、 人 要 追 求 今 世 的 生 存 和 幸 福 而 不 是 要 ? 牲 現 在 去 實 現 子 孫 後 代 的 「 幸 福 天 堂 」 。 毛 的 大 道 理 蓋 過 了 人 性 的 基 本 道 理 。 毛 又 講 大 道 德 ， 甚 麼 「 毫 不 利 己 ， 專 門 利 人 」 ， 為 了 救 公 家 的 小 小 資 產 而 不 惜 犧 牲 生 命 的 崇 高 ， 但 日 常 生 活 的 小 道 德 ， 比 如 不 要 隨 地 吐 痰 ， 坐 公 車 要 排 隊 ， 公 車 上 讓 座 ， 都 被 丟 到 九 霄 雲 外 去 了 。

今 天 許 多 人 說 ， 紅 衞 兵 的 理 想 主 義 導 致 中 國 的 災 難 。 錯 了 ， 紅 衞 兵 哪 有 理 想 ？ 紅 衞 兵 只 是 無 知 ， 他 們 有 的 是 對 毛 的 盲 目 崇 拜 和 被 利 用 的 青 春 激 情 ， 少 數 人 則 是 在 形 勢 所 迫 之 下 的 狂 熱 。 他 們 是 義 和 團 的 拳 民 再 現 。 他 們 與 中 共 建 國 初 期 及 以 前 的 理 想 主 義 者 豈 是 同 一 類 人 ？

我 們 那 時 代 的 理 想 主 義 ， 也 許 永 遠 無 法 實 現 ， 但 至 少 是 一 種 對 美 好 世 界 的 追 求 。 毛 把 理 想 主 義 推 向 極 致 以 後 ， 社 會 就 把 理 想 主 義 徹 底 否 定 了 。 社 會 也 沒 有 建 立 新 的 價 值 系 統 ， 沒 有 信 仰 ， 只 有 爾 虞 我 詐 ， 騙 來 騙 去 ， 害 人 的 企 業、 害 人 的 假 貨 橫 行 ， 整 個 社 會 陷 阱 處 處 ， 成 為 一 個 完 全 失 去 互 信 、 沒 有 同 情 心 、 除 了 自 己 （ 或 親 屬 ） 就 沒 有 別 人 的 極 端 自 私 的 社 會 。

毛 的 最 大 罪 過 ， 就 是 禍 延 後 世 ， 使 中 國 變 成 一 個 沒 有 心 肝 的 社 會 。

逢 周 二 、 四 、 六 刊 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