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年十月中旬再訪九寨溝。較之三年前的三月,九寨黄龍換上秋裝,青金輝映(圖01),眾彩雜陳,傾瀉而出(圖02、03)。無論是路旁亭亭而立的丹楓(圖04)、遠在高崖或葦岸坡間不知名的小樹(圖05、06),以至雜樹叢中零亂無章的彩色(圖07),所表現的,都是一種漫爛肆縱、無所矯飾的美。九寨黃龍的神髓固然在水,(圖08)和(圖09)或僅能擬其妙境於萬一。
緊接九寨的行程,還有號稱「峨眉天下秀」和「青城天下幽」的兩個名山。一路上對這兩山的秋色懷着無限憧憬,可惜可惜,匆匆而過的半天,峨眉山雲遮霧掩,淒風冷雨之中,捨身岩、金頂殿等等引人嚮往的名字,都成反諷。青城山之遊,抵達時己近黄昏,訪尋張大千的寓居之所,遠攝留影,已是朦朧莫辨,遑論描摹山景了。回家後細檢上山途中胡亂拍下來的照片,卻意外地發現聊可以見青城幽深之美的一幅(圖10),算是此遊的收穫。
零五年夏天遊北疆,留下既艱苦而又美麗的印象。導遊說南疆之秋,遍野金黄,視北疆美景,尤有過之。既已聞之,姑妄信之,乃在十月上旬再有南疆訪秋之行。訪梅、訪櫻、訪楓,我都有過因為太早太遲落得愁對綠葉空枝的經驗,今次當然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果然果然,就在我可以想像胡楊林變成一片金黃將是如何美麗的地方,只見枝頭尚未全黄,憧憬都成空願。等到走完穿越沙海的長路,卻勉強得回(圖11)所見的補償。而在大漠之中拍到的衰草異色(圖12、13),也可以算是南疆之秋的贈品了。
十月下旬,因為觀看周士心老師的展覧,特意去了北京。從機場進市區,已從的士司機口中知道香山紅葉正合時節。儘管久賞美西秋色而又熟悉北京的老友再三警告無甚足觀,我們還是覺得,既在北京,適逢秋季,決無不朝香山之理,也就把她不情不願地拉上作陪。一路上塞車且不用說,寬闊的登山石路滿是人,登山吊車上當然坐滿人,可是山勢平平不足奇,零零碎碎半紅半黃的雜葉無可賞(圖14)。上到山頂,更是密密麻麻擠滿人,中間幾棵不紅不黃的雜樹(圖15),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無可奈何之至。
零五年秋天的大計,是好好觀賞京都的紅葉,可是雜事纏身,一再改變計劃,到了不能再延的十一月下旬,只好一人上路。幸而買到機票,京都的旅館卻全滿了,退而思次訂到距離京都一小時車程的大阪,也就重温三十多年前住在京都卻到大阪上日語課的經驗了。
楓林美景,變化萬千,京都被公認為冠於全日本。京都紅葉名所,數以十計。在短短的三天半,我的策略是集中在三幾個地方。論場景的開闊,首推東福寺。双橋遙望,中間的楓樹滿坑滿谷,(圖16、17、18)所見,可說是極熣燦華麗之能事。第二個選擇的地點是南禪寺。南禪寺是佔地頗廣的大山門,其間數十院落各擅其勝。中堂的庭園在造園史上馳名,但卻不以紅葉稱尊,不過在後山還是有一幅極佳的借景(圖19)。不容錯過的是「天授庵」。此庵佔地不廣,但卻遍植楓樹(圖20)。主庭和側庭並不太特別,倒是有棵五彩繽紛的小樹(圖21)可堪賞玩。我最喜歡的是後庭的小池(圖22)。綠竹環抱的一池活水,陰晴動靜,變化萬千,成為整個庭園靈氣所鍾之處。從不同的角度,有時看到綠意盈幅(圖23、24),有時則是丹黄交映、上下爭輝(圖25)。水澄如鏡,固然是枝葉游魚清晰可辨(圖26);而吹縐一池秋水(圖27),又見波影搖紅(圖28、29),幻成浮光泛彩(圖30)。至於池邊徑側,看似隨意點綴實則細緻栽培的名種楓樹,在順逆變化的陽光中,展現各有品格的丰姿(圖31、32、33、34)。(圖35)或可體會王維名句「返景入深林」的禪意,而(圖36)的青苔紅葉,也或可作為「秋之明潔」的印證。
京都之行的三天半,三訪嵐山。除了因為對這京都人視為最美的山丘確是情有獨鍾,也因為第一天去時,嵐山仍未染彩,陽光也不配合,也就再訪三訪,連上機前的早上,仍希冀萬一。結果,嵐山雖然並未展示三十多年前所見的「最佳狀態」,但總算是聊以稱可。嵐山的地標是橫跨大偃川的渡月橋(圖37)。橋名渡月,據說此橋微曲的弧線,與月升月落的軌跡,是人工與天工的最佳配合。圖中從橋底仰觀所見,部分楓樹已由翠綠轉為金紅交擁的彩色,接近王摩詰「夕陽彩翠忽成嵐」的詩境。(圖38)換成俯瞰的角度,可見嵐峽縱深曲折之美。(圖39)則是溯流從之,近看岩壁秋色。嵐峽的水,來自上游水勢暢盛的保津川,觀賞嵐山其中一條動感路線,是先坐婉延而上的觀光火車,遠觀山光水色,然後轉乘從保津川衝濤而下人手操作的木船,享受輕舟迅轉百重山的驚險;到了圖中所見的下游河段,由於水閘蓄流,波平如鏡,則又可容梢公擺渡,或讓遊人自漾輕舟。嵐山不高,嵐峽不深,卻正應了「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嵐山之美,在於歷代栽植的不同樹種。這些老樹,秀出林表,參差錯落,四季分明,各呈異彩,還有朝霞晚霧,雲氣氳氤,也就構成了使人留連忘歸的美景了。
雖然是三訪嵐山,但是由於掌握了紅葉遲來的消息,所以許多要付費的名園都過門不入,只進了三個地方。遊覧資料說常寂光寺的紅葉已有可觀,進去拍到(圖40),算是沒有太大的失望。此寺最美的景色是滿坡滿路的落葉,當然不會在金紅正盛的時候看到。第二個希望更為渺茫而又忍不住破費入園的,是僻處嵯峨野幽深之處的祇王寺。那是一個小小的苔庭,落葉蒼苔構成淒美迷離的圖畫,加上末代王孫的庵主身世,流連其間,彷彿聽到「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的低吟。可惜眼前所見,枝頭紅影疏落,庭階滿是遊客,倒是出了庭園,轉到一條荒僻的小徑,才差堪回味那多年前的印象。
嵐山獵影,頗有意外之喜,因為誤打誤撞發現一個多年前忽略了的小庭園,在門外已看到高大的出牆紅樹(圖41),趕忙購票內進。此地名為寶嚴院,院內號稱「獅子吼」的庭園倒沒有太特別的設計,可是楓樹保養得好。說來可能難以入信,簽署國際環保協議的京都,已經不容易找到葉子全部完好的楓樹,而我在此拍到了又大又完整的一幅(圖42),還有在陽光的配合下拍到(圖43)敝帚自珍的得意之作。
京都歸來的成績展覧,引起了美慶旅遊日本的興緻,隨意報了個九州團,便在12月14日起行。此日距離從京都回來足足三個星期,心知紅葉季節已過,沒有期望能在九州看到,可是導遊在車上說,今年天氣反常,指點遠山,還見疏落的紅影。說着說着,車中的團友嘩然大叫:「下雪了!下雪了!」導遊嘖嘖稱奇,說他在九州住了二十年,還沒有看過積雪與紅葉並存。拍了(圖44)的紅白並置,算是立以存照,總想九州既非以紅葉著稱,而且時屆季末,應不會拍出足與京都比美的佳作。誰知世事真難預料,走馬看花的行程,到了觀梅名所太宰府,下了一場驟雪,讓我拍到了沾雪初晞的彩色(圖45、46)。我們對旅行團標榜的遊樂場向來缺乏興趣,卻意外地在模倣荷蘭景物的豪斯登堡樂園發現了洋楓(圖47、48),又在長崎的和平公園拍到在寒風蕭瑟中將殘的楓葉(圖49、50)。這些都竟是在京都無緣看到的秋色。
回顧在日本兩度賞楓最大的收成,其實不在膾炙人口的名園,而在山邊野外、籬角簷前,只要入目會心,加上陽光的配合和角度的取捨,在光圈快門的大包圍下,亂石投林,必有一得。例如(圖52)是截取廢池荒沼的片幅,(圖53)是在名園背後山坡上的發現,(圖54)也是在名園檻外不可多得的五彩老樹奇觀。又例如(圖55、56)可見不同的顏色,(圖57、58、59、60)可見不同的姿態,不無可觀。至於(圖61、62、63、64、65),則不妨視為對焦時忘記戴上眼鏡的塗鴉之作。
在本文結束之際,回顧秋色的大題目,實在仍有極大的疏漏。相對於秋色照片中的金楓、丹楓、醉楓、彩楓,不宜忽略的是青楓的神韻(圖66);而真正足與眾彩紛呈的楓樹平分秋色,當然是秀出晴空、灑金遍地的銀杏,僅獻二圖(圖67、68),以示無遺。最後,倘若要選秋色的正色,也許還得細賞辛棄疾「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的詞句,還有李賀的「寥落野湟秋漫白」,(圖69)或可得其彷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