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的祝福
程介明 《信報》《教育評論》 (11/11/18)

難得的機會，看到了台東的努力，探索另類的社會發展模式；更對教育提出了非常根本的挑戰。

非常慚愧，台灣離香港很近，但是沒有到過台東，對於台東是怎樣的一塊地方，也一無所知。原來台東是台灣開發得最遲的一個部分。在台灣東部花蓮以南。人口只有不到23萬。這裡的原住民非常多，也是經濟不發達的原因之一。二十年前，台東的人口超過29萬，近年由於經濟停滯，青壯年移往大城市發展的愈來愈多，人口急劇下降。
2009年“八八”水災，台東是重災區。引來了一批熱心人士，探索著如何運用賑災籌來的錢，不止於重建災區，而嘗試用另類的模式發展當地的社會。其中以熱心公益著名的嚴長壽，受到台灣著名歌手胡德夫（也是受災的原住民）的感染，設立了一個公益平台基金會，深入當地，研究發展當地的優勢，扭轉衰落的趨向，改變當地的面貌。

台東其實資源頗為豐富。由於開發較遲，很多的自然資源還保存得非常好，大面積的原始森林，大片大片的稻田，到處的原住民部落，還保存著深厚而豐富的傳統文化資源。
發展文化旅遊，很自然就成為經濟發展的一個可能方向。因此到台東，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各個原住民部落的文化中心，或者是有關的文化項目。但是既沒有刻意的迎合旅遊口味，也感覺不到礙眼的商業化跡象。當堂引起注意。活化原住民的文化，各國都有嘗試；但是成功的例子不多。像美國或者澳洲，不是沒有發揚“土著”文化的嘗試，但是往往是：要就是局限在少數原住民，以及少數的支持者，在有限的範圍內孤掌難鳴；要就是把原住民的文化商業化，變得難以辨認，實際上是扼殺了原住民的文化傳統。
台灣的情形略有不同，一直在文化方面頗有建設。而原住民的文化藝術在台灣頗佔一席位。許多著名的歌手和藝術家，原來都是山地的原住民；山地的廚藝，也有一定的瞄頭。嚴長壽看中了這一點，決心在原住民文化上面下功夫，希望帶動當地的社會經濟發展。

認識嚴長壽的朋友都知道，嚴出身寒微，初出道是American Express的辦公室雜工。後來成為連鎖精緻旅館的總裁；但是他現在是台灣從事慈善事業和社會企業的社會活動家；許多扶貧性的社會運動，都是他發起的；還演講、寫書，儼然是俗家的精神領袖。

他從青年的教育著手。最出名的例子，是在一個沿海的阿美族部落，找了一批原來不大念得上書的青少年，組成了一個民族鼓樂團；利用水災而帶來的漂流木，建成了一個供部落聚集的文化中心；利用廢棄的浮筒，開半後繃上獸皮，效法非洲的Tam-Tam，造成“Paw-Paw鼓”。鼓聲配著山地的舞蹈，頗能感染震撼。這支鼓樂隊，到處演出，頗受歡迎。但是項目的核心，是首先煥發青少年的藝術潛力，然他們對生活樂觀，希望他們留在當地發展當地文化；然後逐漸幫助他們學會自己組織、經營與發展，以求“永續發展”（即我們說的“可持續發展”）。

文化旅遊的發展，還包括廚藝。沿海的小餐廳、園林式莊園酒家、原住民的風味料理、把山地烹飪精緻化的飯店、森林部落的就地就餐、小型咖啡店、米造點心、特色火鍋等等各類檔次的廚藝。從材料（其他地方不容易吃到的如檳榔花、小苦瓜、洛神花、鹿肉、蕨菜）、烹飪、外觀、環境，在在都頗有心思、頗有創意，但又不離民族傳統風格與文化特色。食者都覺得是享受。這與有些地方，風景宜人，飯菜糟透；又或者要靠著在城市氾濫的名店、名菜充場，反而排擠了本地原來的廚藝，不可同日而語。公益平台扮演的角色，是搜索這些食肆，用種種辦法提高其素質：有些是優化其物質環境，有些是配以原住民名廚、有些是代為推介。因此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就出現了一批頗為惹眼的飲食景點。

文化旅遊一個大難題，是旅館。辦旅館是嚴長壽的強項。一般發展旅遊，首先就是出現一大批世界名牌大旅館。或則造起高樓大廈，破壞景觀生態；或則是霸佔優質海灘、原始森林，把原來屬於大眾的自然恩賜，轉化為私有的生財工具。往往是，旅遊還沒有發展起來，旅遊的資源已經被糟蹋了。

公益平台的做法是發展“民宿”（家庭式小旅館，源自日本， B&B也）。台東原來就有一千二百多間民宿。由於台東是屬於比較“偏僻”的縣份，因此除了本地人辦的民宿，也有不少從大城市到這裡來辦民宿的。他們大都是知識分子，有些是公務員退休之後在此造一間舒適的大房子（因為地價與造價都較低），也順便撥出一定的空間和時間招待客人；有些是藝術家，在這裡為自己建設一個藝術的世外桃源，也騰出少數房間，讓客人生活在一個藝術品裡面；也有熱心的知識分子，放棄了高薪和生意，甘願參加到台東的文化旅遊建設，更有以民宿為基地，組織青少年公益活動的。五星級大旅館處處一樣，民宿卻是每一間都有個性，而且許多主人很願意與住客分享他們的故事（有“早餐可以吃兩個小時”的說法），令住客回味無窮。公益平台是通過借貸、顧問、培訓種種方式，讓眾多的民宿，都能滿足旅客住宿的基本要求，逐步提高服務素質，而又不致劃一化而抹殺了民宿的個別特色。民宿之間，也形成了一個互助的群體。

土著文化肯定是非常有前途的旅遊資源，但是發展文化旅遊，總會遇到許多根本性的矛盾。上述的飲食、旅館，都是很容易走錯的路。以為用世界品牌就能夠迎合遊客的口味，結果卻沒有了特色，糟蹋了資源，旅遊也會只是低檔的廉售，甚至是短命的。很可能實際上是在埋葬土著文化；以發展土著文化為原意，實際上成了扼殺土著文化的千古罪人。在中國大陸，這種情形比比皆是；即使是台灣的一些其他地方，這種情形已經出現了。

公益平台與台東的原住民似乎看得比我們要遠一些。他們把注意力放在繁華之後，放在年青人身上。下週再談。